男女主角分别是杜少牧谢幼安的女频言情小说《海上繁华梦全文》,由网络作家“孙家振”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
《海上繁华梦全文》精彩片段
荡子临歧话别难美人布局迷魂易
话说杜少牧对幼安说要到四马路买些零碎东西,明日好一早下船,却一部东洋车如飞的到西荟芳巫楚云家而去。岂知楚云在天乐窝书场上未回,偏偏又有人来叫局,房间里的阿娥姐〔催〕相帮赶快去转去。少牧暗想来得很不凑巧,不如把局钱开消楚了,早些回去,何必在此呆等。因向阿娥姐说知,明日要动身回苏,说不定何日再来,叫他到帐房里去抄张局帐,一共有多少堂唱。那阿娥姐年纪三十多了,应酬客人甚是周到,并且又是一个老口,楚云没有回来,那里肯抄了局帐放他出去?回说:“二少爷既然明日要回府去,我家先生立刻就回,且请宽坐片时,听得他还有什么说话要与你说。倘然你先自去了,先生回来必要抱怨我们。 ”说毕,又把别的言语去兜搭他。少牧不便竟走,只得安心坐等。
约有一点多钟光景,楚云方始回来。少牧一见,恍如天上跌下了一件至宝,从心坎里欢喜出来。那楚云也满面春风的道:“二少爷,你来了么?这几天在什么地方? ”少牧尚未回言,旁边阿娥姐道:“先生,你莫问他这两天在那个所在,他明天要动身了,今天才来,总算他还有点意儿。 ”楚云闻言,急忙问道:“明天动身到那里去? ”阿娥姐道:“想是二少爷怕府上边的二少奶奶多冷静了,故此要回去陪他! ”少牧道:“休得取笑!我当真明日要回去了。 ”楚云道:“你家中有甚事么? ”少牧道:“事是没有,出门得日子多了,自然须要回去。 ”楚云道:“你是几时来的? ”少牧道:“正月十六动身来的。 ”楚云道:“此刻是几时了? ”少牧道:“是四月初了。 ”楚云冷笑道:“出门了两个多月,怎能说得 ‘日久 ’二字!难道做买做卖的人,在外头一年半载不要耽搁?也不见得家里头的老婆冷静死了!怎的你偏是这般要紧? ”少牧笑答道:“二少奶奶是不要紧的。 ”楚云瞧了一眼道:“二少奶奶不要紧,是那个要紧?只怕他一个人在家里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写信来催你回去,因此你好象接了军批令箭一般,星夜就要动身,那可不是顽的!你明天早些下船,但愿顺风顺水,马上赶到苏州的好!但不知你一个人回去,还是有甚别人作伴? ”少牧道:“你不晓得我与谢大少爷一同出来的么?自然两个人一同回去。 ”楚云道:“可就是叫桂天香那一个姓谢的?他早早说要回去了,怎的这时候还没有走? ”少牧道:“他本来早回去了,只因等着我一块儿走,故此也没有动身。 ”楚云道:“这是句什么话!难道你一辈子住在上海,他也一辈子不回苏州?世上边就是老子管着儿子,俗语说得好: ‘儿大不由爹’,也没有这样利害。偏你听信着他,叫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叫你回去你就不敢再在这里。怪不道好几天你没有来,原来又是被那姓谢的缠绊住了。我却错认做这个人已经回去,你又做了别的相好,不把我放在心上,绝迹不来,我白白的与你相好一场。真是世界上的男子看来负心的多,令人又气又恼! ”少牧道:“这几天我没有来,其中有个缘故,却不干姓谢之事,你休错怪了人。 ”楚云道:“不是姓谢的把你缠住,不许你来,还有何人?你休哄我! ”少牧道:“谁来哄你?只因这两天与贾逢辰等赌钱,没有工夫。 ”遂把白湘吟怎样做局,众人怎样输钱,谢幼安怎样疑心,凤鸣岐怎样捉破的话,细细述了一遍。楚云听罢,伸手把少牧拧了一把道:“你这个人,什么会输这许多的钱?我要你兑一只钻戒,你推三阻四的总是不肯,却情愿送与那一班人。虽然拿了几百块钱回来,先前输的已是追不转了。我替你疼惜这钱! ”少牧道:“钻戒不是前天兑给你了?怎的你还说我不肯? ”楚云道:“那是拿赢钱兑的,可知道是我的财运,见不得你的心迹。若使那日没有赢钱,只怕至今还没有兑,你还卖什么情?如今闲话休提,你明天一准要行,此刻已是十二点钟多了,你该早些回栈,那姓谢的一定等候着你。他是个生死至交,比不得我一个妓女,心上有兴,走来坐坐,当了面也像个很有意思的人;谁知一转了背,就把人抛到东洋大海去了。想起来总是前世不修,今生从没见过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说他做甚! ”讲罢叹口气儿,就在那张红木烟炕上面朝内睡了下去,绝不做声。弄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回头叫阿娥姐扶他起来,有话好说,楚云不睬。少牧走至炕边,自己来扶,楚云把两只手掩着面孔,也不理他。少牧无奈,叫阿娥姐把炕上的烟盘傢伙收拾起了,软绵绵的也在炕上睡了下来,低低说道:“你心上到底要我甚样?尽管与我说知,只要我做得到,总可依你。况且我明日动身以后,说不定隔了一月半月就要来的。你休这样着恼,快起来,与你再说句话。 ”楚云只当得没有听见,仍不开口。少牧又道:“好妹妹,你是一个极好的人,为甚今儿晚上忽然使起性来?可知我欢喜着你?明儿我要回去,也是出于万不得已。一则家中屡次有信来催,二则姓谢的见我住在上海嫖赌吃着,总不是件事儿,故此他要逼着我一同回家,也是做朋友的好意。三则我在上海并没一些正事,倘要长久耽搁,却教我怎样回覆家中?你也与我子细想想,不要只怪我明天定要动身,把你一点儿不放在心上。 ”楚云依旧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少牧此时没了法儿,暗想青楼中那有这种执之一见的女子,客人要动身回去,也是常有的事,为甚一听见就着起恼来?凭你甚样对他言讲,他总是一言不发!但不知要把我留在上海怎样?何不探探他的口风?倘然有甚别的深意,我就再在此耽搁几天;若是没甚意思,开消了他的局帐,立刻起身就走,岂不甚好?想罢一番,把身子睡近些儿,咬着楚云的耳根道:“好妹妹,你千定不要发恼。你对我说,倘然我明日不动身了,你待甚样? ”楚云始开口道:“谁叫你不要动身?有家有室的人,自然应该回去。我恼的是自己蹉跎得不好,本来我有许多说话要与你说,这两天你偏偏不来。今天来了,却明天又就要动身,叫我甚样来得及说! ”少牧道:“你有什么说话,此刻好讲,我可以听得你的,听你就是。 ”楚云才把脸儿回了转来,又叹口气道:“你晓得我今日本来要差人到栈里来请你么? ”少牧道:“请我是晓得的,为甚事情,我却没有知道。 ”楚云道:“事情我没有说起,你怎得知?不过你明天既要动身,说已迟了,不如不说也罢。 ”少牧道:“好妹妹,你又来了。自古道‘说话不说不明’,你且说了出来,动身不动身我们好慢慢再讲。 ”楚云道:“目今不是四月初旬,离端午不过一个月不到了么? ”少牧道:“是。 ”
楚云道:“我到端午,自从吃这碗烟花饭起,足足是六节了。这六节的日子,真是比着过六年还难!可怜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怎配做这无耻勾当?前年秋季里,有个客人是广东人,到湖南去做官的,前程却也不小,听他说署过两次道台,他一心要娶我回去,无奈那时节我的母亲尚在,不便带着他出门,故此没有允许。后来我母亲于秋后死了。冬季里又有一个茶商客人,年纪五十多岁,原籍徽州人氏,他想娶我到徽州去,据说正室是故世的了,进门去乃是一个继室。家中有两个儿子,已多娶了媳妇。我看这人虽然很有些些家私,争奈是年纪大了,并且说话里头有些靠不甚住,因此上又没有允他。但心上边却时时刻刻的不愿吃这饭儿,只望的是早能够嫁人一日,便是早能够出头一日,无奈没有对眼的人。那一天与你在天乐窝书场上边初次见面,说也奇怪,我心上就有了你这个人。后来,你来叫局、吃酒,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所以不多几天,就与你有了交情。我巫楚云虽然身在娼门,人们瞧起来是闲花野草,容易攀折得的,谁知道有交情的客人却也不多,有了交情抛不了的便是没有,偏是为了你这个人,不知怎的,心坎里发热出来。可怜我还是个讨人身体,只好暗暗的藏在肚里,却不能够放在面上,怕的是被抚蓄娘与娘姨、大姐们知道了,说我有了恩客,这是堂子里最犯忌的。因此只望你时来走走,要暗里头说几句知心话儿。谁知道你又马上就要走了!想我巫楚云生得好条苦命,令人怎得不恼! ”说着,呜呜咽咽,好像要哭出泪来。少牧连忙温慰他道:“你休如此伤感,你有什么心事,只管说与我听。到底你要把我留在上海有甚意儿? ”楚云道:“我要把你留在上海,我实对你说明了罢,我想与你商量,可能够住到端午,等我把外边的局帐收清楚了,你与我妥妥当当想个法儿。倘然你家里的少奶奶为人慈善,你自己能够作得主意,可与我抚蓄娘说知,竟把我娶了回去,或者住在上海,或者同到苏州,我总听你意思;若是你自己明白,估量着一时不能娶我,或者力量里有些不及,可替我借几百块钱来,先把我的身体赎了,免得受人节制,下节我自立门户,再做他一两节生意,你慢慢的回去设法,总要成功了这一桩事儿才罢,否则死也不甘!我心里头要与你说的,就是这几句话,不晓得你的心里甚样?你也细细的盘算盘算。 ”
少牧听罢,他本来是个钟情的人,又在风月场中并没阅历过的,听了这些言语,觉得巫楚云句句是真,心中又是怜他,又是感他。沉思半晌,竟把那回去的念头顿时撇在一边,也不想家中妻子盼望,兄长挂心,客栈里有良朋焦急;却心心念念的痴想要把楚云拔出火炕,弄出许多几乎收拾不了的事来。当下回答他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但不知你究竟是何方人氏,父母在日作何生理?如何流入娟寮?共欠人多少债项?说明了,我好替你做主。 ”楚云道:“说也惭愧。我本苏州人氏?父亲姓钱,名唤用之,母亲金氏,并无兄弟。家住北濠,向为县中书吏,我父在生,寻下的钱,吃着嫖赌,甚是撒漫,因此一无积蓄。到得亡故之后,母亲又不合吸上洋烟,坐吃山空,欠了人家无数的债。苏州住不得了,才到上海干这事儿。初时在东尚仁里,原是自己身体,名字叫花含香,生意尚好。不幸做不到三节,母亲又得了烟漏重病,卧床不起,足足两月有余,眼见得是死多活少,这两个月的医药开消多是向人借贷来的,母亲一死,日后如何得了?故此始把我抵在这里,改了现在的名字,做了讨人。一共是四百块钱,抵据上写明四年为期。我母亲自从将我抵出,那病体日重一日,就亡故了。现在举目无亲,说起来你想惨也不惨! ”少牧闻言,踌躇道:“你押在这里既是四年为期,如今尚还未满,倘然我要娶你,自然你抚蓄娘不能拦阻从良;若然一时间我娶你不来,须要回到苏州,与家中人商议定妥,那就耽搁工夫,必须先要赎你出来,不知你娘可有别的话么? ”楚云道:“没有满期,怎得不费些口舌?但他们要的是钱,只须加上一两倍儿,那有做不到的事情? ”少牧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件事就好办了。我明天就一准不去,且等姓谢的先是动身,我托他带封家信回家,信上边把你的事情略略叙他几句,看家中的覆信如何,再行定夺。你道如何? ”楚云听了此言,忙接口道:“这话你可当真? ”少牧道:“丈夫一言,谁来骗你! ”
楚云在炕上边站起身来,道:“既是这样,你也起来,我还有话与你商量。 ”少牧果真也站了起来。楚云先问阿娥姐:“现在有几点钟了? ”阿娥姐道:“一点多了。 ”楚云道:“一点多怎的还没有打烊?可把洋灯息了,房门也关了罢。 ”又回头问少牧道:“你今天可不去了么? ”少牧尚还没有答他,楚云夹手把他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那一件蓝漳缎马褂叫阿娥姐折叠好了,放在橱内。少牧知道回去不来,乐得安心住下。楚云又唤阿娥姐把自己炖的莲心桂元取来,盛做两碗,与少牧一同吃过,洗了个脸。阿娥姐伏伺楚云把头上边插戴的钗环各物多卸下了,与小大姐等出房自去安睡。楚云宽去外衣,只穿一件大红绉纱薄棉小袖紧身,西湖色绉纱裤子,灯下看了,更显得千娇百媚,与白日不同。少牧愈觉得六神无主,说的话更是句句依从。
好个巫楚云,不愧是个名妓!他要少牧着迷,方好使他花钱,故才放出这手段来。宽好衣服,尚故意的不去上床睡觉,在妆台上取出一个白铜香匣,印了一匣寿字香末,取个火来点着,焚得氤氤氲氲的满屋多香。又在抽斗内取出三十二张牙牌、两本《牙牌神数》,在灯下起了一数。第一次十六开上上,第二次四开下下,第三次二十一开又是上上。叫少牧替他翻开书来查看,见上刊着:
成算在胸中,安危道不穷。
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
又有四行解语道:
所事本非难,忽然平地起波澜;所事原非易,平平淡淡终有济。
又有六名断语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道在中孚,占在丽泽。
少牧看罢,交与楚云,问他起的可是为了终身?楚云道:“怎的不是!你与我详解详解,这数不知起得可好? ”少牧道:“这数虽然没有什么好处,那语句却也不坏。 ”楚云接过书来自己子细一看,道:“这数起得好灵!你看:‘成算在胸中’这一句,起句便已道着我的心事。‘安危道不穷’,明明是叫我不要多疑。结末这‘淮阴天下士,背水出奇功’两句,据我解来,分明暗暗指点着你,叫你背水立阵,不要回的去的意思。你想可能当得一个‘灵’字?不过,解语里头尚有‘忽然平地起波澜”、‘平平淡淡终有济’二句,莫是这段姻缘似易实难,似难实易,其间尚有许多周折?这却怎处? ”说罢,又把断语看了又看,道:“在这里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是指着你,只怕写信回家,家中人一定不允,乃是失着。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是指着我,或者叫我代你想个法儿。‘道在中孚 ’这四个字,明明叫你我二人不可失信。 ‘占在丽泽’,是应在朋友身上成功,必须寻个好友,圆全这桩事儿。不知解得有些对么? ”
少牧道:“照此详解,果然有理。但那朋友是谁?不见得竟应在姓谢的身上? ”楚云摇头道:“姓谢的这个人休要提他!难道你除了此人,在上海竟没别个么? ”少牧道:“朋友尚多,知己的人,除了姓谢的,还有李子靖、凤鸣岐、平戟三三个,无奈他们的性格也与姓谢的差不甚多,若要托这事儿,一定成不得功。 ”楚云皱眉道:“如此说来,难道竟罢了不成? ”少牧道:“这事真个你替我想个主意:第一件,是我明日不回苏州,若无家信带去,却教我对姓谢的甚样说法?第二件,就是想出了一个人来,还是与他商量办事,还是与他商议钱财?我家中既不把此事提起,带出来的盘川已只有一千多银子了,焉能干得事来? ”楚云道:“一千多若是赎身,已经差不多了;若要娶我,果然不够。这便如何? ”低着头想了一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少牧道:“有个经营之,我记得与你同台面吃过酒的,你与他可知己么? ”少牧道:“经营之却还要好。问他怎的? ”
楚云道:“那便我有个极妙的主意在此。他是做久安里杜素娟的,方才我遇见跟素娟的娘姨阿翠,说起他今夜在那里碰和,碰过和大约不回去了。你明天早些起来,到久安里寻他,把我们今夜商量的话一一说知,央他一同回栈,向姓谢的撒一句谎,只说前几天你与他要合股在上海开一书局,如今房子已借定在抛球场地方,昨日接到外国来信,托人办的那副机器,再过一礼拜,可以送到上海,端整把房子收拾,便可择吉开张。这个生意是将来包赚钱的。目下开办的时候,说你不可回家,必须在上海照顾诸事。可使姓谢的先自回苏,托他带封信去,说是资本尚恐不敷,再寄三四千两银子到申应用。那姓谢的听见你与经营之在上海合股贸易,那是一件正经事情,怎能够一定要同你回去?就是你家里的人,晓得你在外开张店业,并不是浪荡逍遥,说不定竟寄几千银子出来。那时,不但我的事情可了,并且手里头有了银子,尽可住在上海,当真与经营之做些生意,安安稳稳地过他几年,究竟比住在家里散心,真是一举两得的事,你想有甚不好? ”少牧听罢,点头赞道:“计倒果是一条好计,但不知经营之可肯撒这个谎? ”楚云道:“营之是个极势利的,旁人央他或者不肯,你去只要说(把)家中倘然真个寄银来申,事成之后尚有盈余,一定合股做些买卖。他晓得你当真有钱,看来包你一无推托。牌课上 ‘占在丽泽’这句,定是应在此人身上。你明天赶紧找他是了,不必多疑。 ”只说得少牧满心欢喜,恨不得立刻天明,一脚就到久安里去。楚云见少牧主意已定,瞧瞧自鸣钟,不知不觉已三点半了,把牙牌与牌课书收拾停当,笑微微与少牧登床睡觉。
耽着心事的人,到得八点钟,双双的多已不唤自醒。大家披衣起身,楚云唤阿娥姐进房倒脸水,洗过了脸点心也没有吃,催着少牧前去。少牧不敢迟延,急忙走到杜素娟家。因营之每天九点钟必要到票号里去一次的,故而也已起身。素娟在那里与他打辫。一见少牧进房,营之说:“少翁,来得好早,谅来有甚贵干。幸喜我还没有出门,不然就遇不见了。 ”少牧回说:“果然还巧。 ”回头叫娘姨端过一张椅儿,附近营之身畔坐下,低低的把昨夜与楚云商议各话,子细述了一番,要央他一同到栈里头去。营之初时不允,后来少牧讲了许多好话,并说家中寄银来时一准提出二千两银子放在他汇票号内,预备将来生意资本,始得允许。叫少牧回到楚云那边,略等半个钟头,候他到票号里去过回来,再一同到长发栈去。少牧大喜先回。
营之坐了包车,如飞的跑到号中,问一问并无要事,就到荟芳里下车入内,其时只有九点一刻。楚云见他来了,要言不烦的向他当面央恳了几句话儿。营之对少牧道:“天已不甚很早,恐姓谢的等着动身性急,我们就此去罢。 ”少牧道:“就去最妙。 ”两个人遂一同出院,一个仍坐包车,一个唤了部东洋车,到长发栈寻幼安说话。做下圈套,要幼安先自动身回苏,并想托他带信寄银。正是:
眼中有刺须教拔,手里无钱诓取来。
不知谢幼安见了二人,可听信他们言语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龙华寺广结香火缘高昌庙盛赛清明会
话说冶之与杜少牧同坐着一部马车,从张家花园回来,冶之自己拉缰到得泥城桥,想要在浜口暂停,不料下桥转弯的时候,迎面来了一部船车,弯角上又冲下一部轿车,冶之慌了手脚,手中的缰绳紧了些儿,勒伤马口,那马往前直奔,三部车撞在一处,把冶之马车上车杠撞断,车子翻下地去,冶之、少牧滚倒街心。那一匹马已溜了缰,如飞而去。马夫也跌下车来,急忙忍着疼痛向前赶去。后边楚云、志和等许多马车见前面少牧的车撞翻,大家勒住了缰停在一边。志和慌忙下车,动问二人跌得什么样了。早有巡捕过来,把那闯祸的船车、轿车一齐扣住,观看二人伤势若何。只见冶之跌伤左臂,少牧磕损了右膝,幸喜多是实地,尚还没甚紧要,并且头面均未受伤,不至血污狼藉。志和把他二人扶起,见满身多是灰沙,替他略略拍去。那溜缰马已被马夫设法牵了回来。巡捕问明,虽没闹祸,但马夫不应任从客人胡乱拉缰,漫不经心,几乎弄出性命交关的事来,因此要与船车、轿车一同带到巡捕房去。冶之解说不依,只得与马夫说明,倘然捕房要罚,不论多少洋钱,叫马夫到栈房去取;撞坏的车杠修理,也是冶之出钱。马夫始哭丧着脸,收拾车辆,手牵着马,跟了巡捕自去。船车、轿车中坐着的人,也多跳下车来,听凭马夫驾着空车,同赴捕房。少不得多要罚几块钱,儆戒他们下次。一言表过不提。
再说冶之、少牧二人没了马车,冶之自然回至志和车上,依旧三个人一车。少牧只得与楚云同车,楚云因天已将晚,并见少牧受伤,说不出不许他坐,勉强叫娘姨扶他上车。问了几句痛痒相关的体己话儿,说:“你方才跌下去的时候,吓得我魂不附体,如今可还没事。明儿我要到虹庙烧香,保佑你无灾无病才好。 ”说毕,更把双手向少牧的膝上抚摩,少牧很是感激着他。只因跌了一交,身子究竟不甚舒服,无心再看跑马,分付马夫就此回去。后边冶之也是一般,并不耽搁,各自散归。冶之等到艳香那边坐了一回,艳香暖了一壶热酒与冶之吃,嘱他吃酒之后就在床中安睡,不必回栈。志和、少霞各归各人的相好地方住宿。
少牧与楚云回至院中,膝盖疼痛,寸步难行。楚云亲自与他泡了一杯糖汤,伏伺吃下,名为白糖饮,取糖能和血,不至瘀血积滞。又命相帮到带钩桥大街姜衍泽堂药店北号,买了一张加料宝珍膏,此膏善治跌打损伤,效验如神,上海只有衍泽堂一家出售。老店在南市小南门外,带钩桥大街乃是分店。相帮买了膏药,另外又买了两角洋钱麝香,三个钱老姜,回院交与楚云。楚云替少牧解开裤脚,看膝盖上跌有碗大一块伤痕,颜色青中带紫,轻轻替他先用老姜在伤痕上擦过,后将膏药揭开,把麝香渗向中间,贴在伤处,再把裤脚扎好。消停,觉得舒畅了些。楚云要留他仍旧住在院中,少牧不允,分付相帮打了一乘轿子,送他回栈。
扶上楼梯时,已十二点钟。幼安早经睡熟,听得房外有脚步声响,在床上动问是谁。相帮回说:“杜二少爷回来。 ”幼安披衣起身,开了房门,见少牧一跷一拐的扶在相帮身上,步进房来。幼安大惊,急问为何这等狼狈?少牧进房坐下,在身旁摸出两块洋钱轿钱给与相帮去讫,始向幼安把坐马车跌伤之事说了一遍。幼安摇了摇头,并不去抱怨他,只问:“前昨两夜住在那里?现在身体如何? ”少牧支吾回说:“前夜在平戟三公馆里头,昨夜在熊聘飞那里,叉了两夜麻雀。现在身体尚好。 ”幼安明知他随口撒谎,也不提破于他,只说:“夜已深了,身子既受了伤,早些睡罢。 ”少牧巴不得他有此一句,乘机脱了衣服,上床安睡。
到了明日起身,膝盖上尚隐隐作痛,不能行动,在栈房中静坐了一天。幼安请平戟三来,替他开了一张药方,叫茶房撮了一服药来,煎好吃下。一连数日,那伤急切不能全愈。幼安屡想回苏,无奈看着少牧这般光景,万难动身,只得安心再住几天。直到五日以后,方能稍走几步。七日后,始渐平复。
正是流光如驶,已是三月半了。那日早上,茶房递进一个帖来,乃是荣锦衣今日约往龙华寺游玩,在船上设宴请客。幼安问少牧:“可能出去? ”少牧回说:“勉强可以走得。 ”幼安因龙华是上海的著名丛林,闻得景致十分幽雅,又是锦衣的主人,故也允着同去。二人用过早膳,锦衣又差荣升催请,说船在老闸桥戴生昌码头。二人点头答应,各自换过一套衣服,幼安在前,少牧在后,出了房门。荣升扶了少牧下落扶梯,唤两部东洋车拉到戴生昌码头。幼安给过车钱,少牧由荣升扶下车来,又扶着他一步步慢慢上船,锦衣出舱迎接。船中已有平戟三、李子靖、熊聘飞与一个北边口音的人在内。问起是江苏候补道、满洲人毓春,别号秀夫,与锦衣同寅,就是前天从北京来的。后来志和、冶之也都到了,冶之跌伤了手,也还没有大愈。
锦衣见客已到齐,动问众人可要带局,志和说自然要带,遂唤船家取笔砚来,自己先把媚香的局票写好,问冶之是否叫花艳香还是小兰,冶之说:“你既叫了媚香,我怎能再叫别个? ”志和点头,又把艳香的局票也写好了,再替锦衣、子靖、聘飞一一写过。幼安仍旧是桂天香,少牧是巫楚云,毓秀夫初到上海,尚无相好,志和替他荐了一个百花里的小清倌人,叫花小香。书写的当,交与荣升上岸去叫,一面分付船家端整酒席入座。只因那些局隔夜没有关照,都要梳起头来,耽搁了好一刻儿,方才一个个先后到齐。
锦衣令荣升传话船家,将坐船的缆绳带好在小火轮上,生火开行。起初是缓缓的,到了浦心,火机开足,便如弩箭离弦一般,如飞而去,耳旁边只听得呼呼风响。不多时,已是南黄浦了。众人在船饮酒,与各妓女说说笑笑,甚是热闹。幼安生性爱静,叫来的桂天香又是一个极不喜欢打情骂俏、轻嘴薄舌的人,凭着众人顽笑,他却在旁并不作声。后来,众人吃得酒兴愈浓,闹得愈不像个样儿,幼安有些忍耐不住,走至头舱门口,观看水景。天香也走了出来,站在幼安身旁闲看。但见浦面上往来的船只甚多,也有装货的,也有载人的,忙个不了,无非是为 “名利”两字。幼安暗想着:当初高庙南巡,动问随幸词臣,江上的船共有几只?词臣回称只有两只,一只为名,一只为利,说的真个有些意思。世人怎能勘得破名利关头,可以免却许多奔波劳碌,不觉点头嗟叹一回。
少顷,见巍巍塔影矗立波心,幼安只道是龙华到了,说声:“好快! ”桂天香道:“此处离龙华差不多尚有五里之遥,皆因宝塔甚高,故此远远已经望见,沪上有‘龙华十八湾,湾湾近龙华’的俗谚,真是不错! ”幼安道:“原来如此!你到过龙华已几次了?可知旱路是甚样走的! ”天香道:“我连这一次是第五次了。旱路上也曾走过。先时是从徐家汇那一条马路往西向南走的,都是小路,只好坐轿或是羊角小车,不便得紧。近来从高昌庙制造局起,新开了一条马路,直接龙华。听说因为龙华有一所子药厂,在彼开了马路,可通车辆往来,却便宜了龙华寺的僧人。到了香汛,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十分中有八分是坐马车去的,一分是东洋车,一分是船,那轿子、小车竟是绝无仅有的了。 ”幼安道:“旱路去的风景比着水路如何? ”天香道:“旱路上,若是清明节在二月天气,近龙华一带人家多是种桃为生,到了这个时候,一路上桃翻红浪,柳醮绿波,流水小桥,闲云野舍,那种天然的画景,真是观之不尽,玩之有余;若是三月清明,桃花已经开过,那就无甚景致,不过夕阳塔影,幽径钟声,可以扑去尘俗,避些叫嚣嘈杂罢了,还比不得水面上去,波光一片,极目澄清,令人心旷神怡,觉得别有风趣的好。 ”这一片话,吐属幽雅,幼安听了暗想:此人举止行为,看他甚是清高绝俗,因何落在烟花队中?我如(知)不遇见他也罢;既经与他相识,缓日须把些言语打动,叫他早出火坑,勿在风尘久溷,遂动了一片超拔之心,暗地里要用好言劝他。此是后话慢题。
再说二人在舱门口小语多时,远见一条桥影,好如卧虹一般,横亘波心。天香说:“这桥是百步桥。如今真个到了。 ”耳旁边听小轮船上“呜”的放了一声气筒,又是一阵钟铃声响。因桥边水势甚浅,不便再进,遂在浦心下碇。船夫向小轮上解了缆绳,“骨支骨支”摇上几橹,船头上又撑上几篙,移近岸滩停泊。布好跳板,搭好扶手,方请众人登岸。众人移步上去。不多几步,已是龙华寺的山门。抬头看,塔上贴着“今春传戒”四个大字,写得笔法甚好。山门两旁摆着许多摊子,也有卖竹器的,也有卖耍货的,也有卖香烟食物的,也有卖杂技西洋景的,甚是热闹。众人进了山门,便是四天王殿,两壁厢塑着魔家四将,那法身约有一丈多高,十分威武。殿旁摆列无数摊子,卖的都是香烛纸马,看见众人进来,一个个上前兜卖。
楚云等每人至至诚诚请了几付香烛,分赴各殿烧香。锦衣同着幼安等诸人,到处随喜。只有少牧,因行路不便,就在天王殿暂坐。锦衣等款步进内,便是大雄宝殿。正中供的是释迦牟尼佛,两边十八罗汉,金光灿烂,法相庄严。大雄宝殿后边是三圣殿,供的三世如来。左廊是送子观音殿,烧香的妇女们最是拥挤。志和、冶之走到此处,立定了脚,不肯就行。幼安与锦衣暗暗打个手式,由他们在此观看,二人走到西偏新造的罗汉堂中,看过五百罗汉,重新回至正殿。
其时各妓女香已烧完,却都一个不见。锦衣先曾来过一次,知道他们必在方丈或在女斋堂小坐,故与幼安同到方丈中去。看门阑上悬着一块退光黑漆堆金字的横匾,上写着“方丈”二字,幼安大赞好字。锦衣道:“幼翁,你晓得这写匾人的来历么?我也因他书法甚好,上次来时问过寺内僧人。据他们说,这两个字乃是当初一个烧香的僧人所写,并不用笔,乃是把火钳画成。此僧名唤觉悟,不是个等闲之辈。
你可信也不信? ”幼安闻言,微笑道:“此种谰语,信他则甚!但这‘方丈’二字,很不易写,竟能写到这个地步,就算他出自仙笔,有何不可! ”锦衣点头称是。二人走进方丈,见正中一座法台,台上列着拂尘禅杖,台下摆有许多交椅,任人闲坐。四壁挂着许多字画,内中有几幅“朝阳补衲”、“夜月谈经”等图,乃是竹禅和尚画的。后面反轩中间,又有一幅“醉菩提”,也是竹禅手笔。正在观看,有知客僧过来招接,并问:“可要在此设斋? ”锦衣回他:“不必。 ”那僧人分付香火献茶,又端上四盆果品,请二人用茶。二人坐下,喝了杯茶,向知客僧问问寺中胜迹,却也没甚好顽的地方。遂开消了两角洋钱茶金,别过知客,信步出外。
走至纠察所中,但见中间供着一枝戒板,板上写着许多禅门规矩,旁边放那一枝戒杖,规模倒也甚是严肃。出了纠察所,旁边就是斋堂,乃众僧人吃斋之处,一排一排的放着无数板凳。二人略看一番,回身抄出大殿,又到钟鼓楼看了一回。信步走至塔前,见塔上边游人如蚁。那在第一层上的人,望去宛如四五岁小孩一般。锦衣道:“我们可要上去顽顽? ”幼安回称:“使得。 ”遂抠起衣服,锦衣在前,幼安随后,一层一层的走将上去。到第七层上面,见壁间有一首诗,墨迹未干,二人定睛一看,低低诵道:
浮屠七级势摩空,有客登临顾盼雄。
多少楼台烟雨里,大千世界有无中。
暮云远锁茶山翠,落日斜沉歇浦红。
昂首层巅发长啸,几疑身在上清宫。
下写:“天涯吏隐戟三平升游此偶题。 ”幼安、锦衣看罢,知道戟三已经来过,先自下塔去了。锦衣极口称赞这一首诗笔力雄浑,幼安也赞不绝声。后来倚在壁间,沉思片刻,说:“可惜没带笔墨,不然也好和他几句。 ”锦衣在身旁一摸,道:“我有枝铅笔在此,可使得么? ”幼安大喜,双手接过,就在戟三题诗的右面壁上,振笔书道:
龙华古刹景清娱,楼阁参差人画图。
满地云阴天欲暮,淡烟漠漠锁浮屠。
帽影鞭丝去复还,香烟入气满禅关。
闹中取静偏多趣,清磐一声心自闲。
写完,又注一行小字道:“读天涯吏隐题壁句,见猎心喜,得即景二绝,不敢言诗,聊志鸿爪云尔。小东山主幼安谢景石并志。 ”锦衣看他写毕,收了铅笔,从头至尾细读两遍,说他吐属幽雅,与戟三又是一副笔墨,真是异曲同工,一般都是好诗。幼安闻言,谦逊不迭。正在谈论,有个小沙弥喘吁吁的跑上塔来,向二人一看,问:“二位可是谢爷、荣爷? ”二人回称:“正是。 ”小沙弥道:“郑大少爷在斋堂设斋,请二位爷用斋。 ”二人答应,随着小沙弥移步下塔。曲曲折折,绕至斋堂,见志和等已经入座,少牧也进来了。都说:“你们那里去了这好半天?教人等得心焦。 ”二人把游塔的话说了一番,又赞戟三诗笔雄健,令人钦佩。戟三连称不敢。锦衣四顾一望,楚云等众妓女依旧一个不见,问到那里去了,志和道:“在女斋堂吃过了斋,现到大殿上铺佛未回。 ”锦衣问:“如何叫做铺佛? ”冶之道:“那是和尚们哄骗愚夫愚妇的名目,仿佛道场中夜课一般聚集合寺僧人摆鼓撞钟,一同念佛。那也罢了,最好笑的是念到转佛的时候,那施主也须跟在和尚里头跑来跑去,说什么可以忏除罪孽。你们想愚也不愚! ”众人都点头含笑不已。移时,斋已用毕,殿上铺佛也已完了。船家见天色将晚,催请回船。锦衣等遂出了寺门,令众妓女下船,然后各人陆续登舟。船家解缆拔跳,摇到小轮船上,带好了缆,放过气筒,生火开行。回到上海,已是酉牌时分。众妓女也有马车来接的,也有轿子候在码头上的,也有并没马车、轿子,坐了东洋车回去的,不必细表。锦衣等上岸之后,正想分手各回,冶之要请同到花艳香家吃酒。少牧回称:“脚上受伤未痊,不便再行劳动。 ”冶之说:“现有马车,可以让与你合谢幼翁坐着同去。 ”少牧未便再辞,只得允了。幼安也不好过却,竟与少牧登车同往。其余的人一个不少。到得荟芳里,并不再请外客,写好各人局票,分付起手巾入座。席间,锦衣谈起:“明日是清明了,不知此间可有赛会? ”志和道:“城隍庙闻得有会,一年三次,乃是清明、七月半、十月朝,会中人叫做上元、中元、下元,共有五尊神像,乃清江司、长人司、高昌司、财帛司、城隍神。会中有的多是些寻常仪仗,没有什么好瞧。 ”其时媚香的本堂局还没有去,接口说道:“城里头出的城隍会,又叫做三巡会,果然没甚好瞧。十七尚有城外的高昌会,乃是大南门外迎春庙出的,更是没有瞧头。十八日听说是高昌庙要出会了,会里头有龙船、台阁、看马、阴皂隶、大锣班、解饷官、花十景牌、逍遥伞,并香、拜香、三百六十行等,很是热闹,你们可要瞧去? ”志和闻言,欢喜道:“可晓得是什么时候出的?经过的是些什么地方? ”媚香道:“听说是早晨出的,走的地方多在南市陆家浜马路、大南门马路、斜桥、小马桥一带。 ”锦衣道:“斜桥不是张家花园那边么?如何说是南市? ”媚香笑道:“张家花园地方有条斜桥,西门外一直下去也有一条斜桥,乃是到徐家汇去的大路。你们倘然真要看会,正好坐了马车前去。 ”志和道:“你到了那一天也去看么?倘然你也要去看,我一定与你同往。 ”冶之也问艳香可去,艳香、媚香同说:“去去也好。 ”四个人遂订定了约,隔晚住在院中,一早一同出门。锦衣等也有欢喜看热闹的,约着众人届期同去。幼安决意不往。少牧回说: “且看脚上伤势如何,倘能走动,一定奉陪。 ”众人说说笑笑,尽欢而散。
流光如电,转眼已是十八到了。志和、冶之隔夜果然住在艳香、媚香房中,天明起来,催二人梳洗过了,换好衣服,吃些早点。那马车是预定着的,已经放在弄口,四人登车而去。到得斜桥,尚只十一点钟,会还未来,这些看会的人已挨挤得水泄不通。杜少牧与荣锦衣同坐一部马车,先自来了。志和看见,叫应二人,并问少牧:“那晚回去身子可好? ”少牧道:“那夜多吃了几杯酒,回栈安睡,觉得筋骨酸软。谁知明日起身,那膝盖上的伤痕反竟好了许多,想是多吃了酒,血脉活动的缘故。 ”志和道:“照此说来,我辈多吃花酒,原来也有用处。 ”少牧点头含笑。
四人言谈有顷,只听得众人齐说一声:“会来! ”先见一面三角大旗远远而至,接着便是冲风弯号,四匹白马,两面大锣,与清道旗、飞虎旗、肃静回避牌,及敕封高昌司、加封永宁侯、奉旨出巡、赈济孤魂等各牌,又是一道邀锣。以后是马,吹手、马执事、宣令厅风雷火电马、十二旗牌马、对子马、皇命马等,约共六十多匹,走得尘埃滚滚,一线齐的按辔徐行。马后随着七乘轿子,乃是敕厅、印厅、令旗、令箭、巡捕、中军、掌案各官会。轿子过完,耳旁边一阵笑声大作,见来了七个一丈二三尺高的长人,乃是些踏高跷的。第一个装着吕纯阳,肩背宝剑。第二个装的是白牡丹,手中拿了一方白洋绸手帕,扭扭捏捏的引人发笑,乃是《三戏白牡丹》故事。第三个是武生打扮,第四个是武旦打扮,第五个是开口跳打扮,乃一出《三岔口》京戏。尚有两人,一人装着《大香山》中的大头鬼,面目狰狞。一人装着小头鬼,形容奇怪。看的人齐声拍手。高跷过处,锣鼓声喧,龙灯来了。舞龙灯的那一班人,都一色的穿着雪青绉纱小袖紧身,蓝摹本缎小脚夹裤,双条短梁挖花京鞋,年纪均在三十上下,高喝一声“闲人站开! ”一条十八接蟹壳青绉纱扎成的青龙,身上挂着几百面白铜小镜,装做龙鳞,映着日光,照得人眼睛多睁不开来,一路翻腾飞舞而至。正是:
说甚赈孤迎土偶,分明好事耗金钱。
不知龙灯过后,尚有何等会来,且看下回分解。
熊聘飞智伏拆梢党凤鸣岐巧解是非围
话说杜少牧在巫楚云家饮酒,冶之等叫了二排局,十分有兴。忽楼下相帮传上话来,说那姓计的在下边等着,因天已不早,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的那一个人有句要话面谈,等得心中焦燥,故此要少牧一同前去,讲过了话再来喝酒。少牧听罢,欲待不去,不知等在第一楼的究竟是个何等样人;欲待同去,又与那姓计的面不相识,恐他有甚诡计在内,心下好不踌躇。冶之见此光景,对他说道:“少翁休得狐疑。我想那姓计的与你倘然没甚交涉,断乎不来寻你。或者第一楼等着的果然是你至交,央他请你过去,有甚要话,也未可知。我们酒也够了,散了席,你去一次罢。 ”志和也是这般的说。戟三、子靖要阻挡时,因游、郑二人所言甚近理,不便再说。少牧遂吩咐相帮:“快上干、稀饭来,叫那姓计的先去,说我随后就到。 ”相帮诺诺连声,下楼自去。
这里干饭的干饭,稀饭的稀饭,各人用过,局也去了,台面也就散了。冶之因被艳香把金表取去,拉着志和同到花家,要把此表取回。聘飞、鸣岐被岫云邀到自己房中去了。锦衣因方才一家春请他吃番菜的客人约十点钟后在西同芳花月红家碰和,谢过少牧,起身告辞。房中只剩戟三、子靖未去。少牧要二人陪他到第一楼,二人深恐约着的人有甚密话不便,因嘱少牧先往,他们到岫云那边略坐一刻,邀着鸣岐、聘飞同来。少牧不便相强,送二人到了岫云房中,回转身独自下楼。楚云送至楼梯口方回,又说了些停刻再来的话。
少牧出得院门,只见那计万全尚在门口守着未去;抢行一步说:“杜少翁,做兄弟的等得久了。 ”少牧道:“怎的你还没有先去? ”万全道:“先去了恐你再有兜搭,第一楼打了烊时,来不及讲甚话了,故而在此候着。 ”少牧道:“正要问你,那第一楼约着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有甚事儿这般要紧? ”万全道:“约着的人姓刘,另号梦潘,乃天津人。为了何事,连我却也没有子细。 ”少牧想了一想,暗道:“这又奇了!我在苏州的时候,虽然结识得几个外路朋友,却从没有个天津姓刘的人。到了上海,更不必说不知这人。如何指名要与我讲话?倒要提防一二。 ”一头思想,一头与万全信步而行。
到了第一楼门口,万全说声“引道”,领着他走上楼去,绕至烟堂里边靠东壁的一张烟榻之上,说声:“刘大哥,姓杜的我邀他来了,你们有话快讲。 ”少牧向那烟榻上睡着吸烟的这人一看,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一张紫色脸儿,满脸多是横肉。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紫花布十行棉,内衬元色绉纱密门钮扣小袖紧身,外罩黑摹本缎心子元色线镶滚羔皮先锋褂儿,头戴一顶天青缎子方顶大结子瓜皮帽子,足穿蓝洋布广袜,天津布十行元色缎挖如意滚脚棉套裤,元色缎千针帮薄底踢杀虎班尖头鞋,分明是一个流氓样儿,莫说认不得他,连面也没有见过一次,心中吃了一惊。立定了脚,尚未开言,那人早放下烟枪,立起身来道:“姓杜的,你来了么?我等得你不耐烦了。你一向可好? ”少牧听他开出口来就是些不尴不尬的话,明知入了姓计的圈套,不由不火往上冲。只因此间人地生疏,没奈何,耐着性儿,回身与计万全说道:“这是个什么人?我与他没有见过,怎的找我说话?你莫弄错了人? ”万全此时也反了脸,“扑嗤”的冷笑一声道:“杜少翁,你当真认不得他么?你真认不得他,怎的肯跟了我来? ”少牧道:“我不但认不得他,并且也认不得你。 ”万全道:“你认不得我,我却什么又认得你? ”
少牧尚要发话,那刘梦潘把手向万全一扬道:“你说什么?我与姓杜的讲话,谁要你多开口儿?姓杜的,你不要理他。我叫他请你过来,要问你一句话儿。你且坐下来讲。 ”少牧道:“我与你面不相识,有甚话说要讲? ”刘梦潘把眼一睁道:“姓杜的,你如今真认不得我了么?可还记得去年十月里在青阳地窑子里喝酒向我借钱的时候?怎么隔不到两三个月就认不得人了?这真是岂有此理! ”少牧听得“借钱”两字,这话愈不是了,只气得手足冰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高声答道:“那个借你的钱?此话从何而起?你莫是在那里做梦! ”刘梦潘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伸手把少牧的衣袖一扯,道:“你说什么?你没有借过我的钱么?我去年二百块钱不知是那个囚囊借的,你好说得干净! ”少牧被他一扯,发起急来(少),慌把身子一偏,道:“姓刘的!你休要含血喷人!我与你面多不识,有甚银钱往来?听你的话,敢是想拆梢么? ”梦潘道:“谁是拆梢?你不赖人的钱也就够了!我实对你说了罢,今夜叫你到这里来,就为我这几天没有钱用,要问你讨这笔钱。你好好的还我便罢,如若不然,你也在外边打听打听,我可不是与人家顽的!你莫要吃了亏懊悔不及! ”少牧冷笑道: “人家并没有问你借钱,如何还你?真是放屁!那一个有甚工夫与你斗口?你也休得错了念头! ”说毕,把衣袖一洒,起身要行。争奈梦潘力大无穷,一把手扭住道:“你要走么?今夜你来得去不得了!你到底几时还钱!须与我说个明白! ”这时候,围着圈儿观看的人,不知其数,只气得少牧走又不好,不走又是不好。
忽旁边来了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上穿一件竹灰色斗纹布棉,烟渍满身,上罩天青小呢羔皮马褂,已是有皮无毛的了,脸上带着一副玳瑁边近视眼镜,骨瘦如柴,挤入人丛,向少牧劝道:“你们不要这样,你且同我到那边去,有话好说。 ”少牧把那人子细一看,料着也不是个好人。但想古人说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与其在这里与姓刘的殴气,莫要他当真动起蛮了,吃了他眼前的亏,何妨趁着有人相劝,暂且避他一避。好得李子靖等约着也要到第一楼来,略略耽搁些儿时刻,且待他们到了再处。主意一定,跟着那人向西首靠楼梯一张烟铺上来。刘梦潘高声向那人说道:“你要来管我们的事么?这人我交代你了,若是被他走去,我便要寻你讲话! ”那人道:“不妨,不妨。 ”口中说话,那身子睡下铺去烧烟。盘问少牧因何与姓刘的争闹。少牧把上项事说了一遍,并问那人姓甚名谁。那人自称姓刁,别号深渊,是个无锡秀才。在烟铺上听罢少牧的话,回说:“此事容易明白。老兄只要问他,借钱有甚凭据?是谁作中?共有若干数目?他如没有纸笔,没有中人,这就是他在那里拆梢你了,这里租界地面,可以报得巡捕房拿办的;但他倘然又有笔据,又有中人,老兄却待怎样? ”少牧道:“我并没借他的钱,那有什么笔据?你如不信,尽好问他,看他如何回你。 ”深渊点头道:“此话甚是有理。待我吸过了这一口烟,与你问去。 ”遂飕飕飕的呼过一筒,把烟签子递与少牧,给少牧烧。少牧回称不会,将签子接来放在烟盘里面。看这人慢腾腾的走过那边,与梦潘讲了好一刻话,走过来道:“杜老兄,这又奇了。据你说是一定没有借钱,据姓刘的说,不但你去年在青阳地借他二百块钱,并且还有中人、笔据。这却如何是好? ”少牧跳起来道:“怎么说?他讲我借二百块钱有中有据? ”深渊道:“一些不错。 ”少牧道:“是那一个的中人?这笔据现在那里? ”深渊道:“我已曾问过他来。他说中人姓何,笔据现在家里,只要你还了他钱,自然取来还你。 ”少牧听了,更是又气又恼,坐在烟榻上如针毡一般。
正当焦急万分,忽听得一阵楼梯声响,上来了三、四个人,正是子靖、戟三、聘飞、鸣岐一同从巫楚云家出来,寻到此处。少牧一见,恍如云开现日一般,高喊:“李大哥、平戟翁,你们来了,来得正好!我有件不平的事与你们说! ”站起身来,向众人把刘梦潘如何硬说借钱,如何姓刁的出劝,梦潘如何说有中有证硬想拆梢的话,述了一遍。尚还没有讲完,那边梦潘听得有人来了,也在烟榻上坐了起来,斜着眼睛把子靖等一瞧,多不认得,又留心听他们的说话,一个个多是外路口音,他怎放在心上?在烟盘中左手取了一支八寸长的象牙兰花烟袋,装上一筒烟儿,右手取了两个胡桃大的铁弹,挺胸突肚走将过来,满心想与来人寻事,给他一个下马威儿,使他们不敢管这闲帐。因走近众人身傍,故意的把肩膀使着劲儿,向戟三等一挤,说声:“你们站开些儿!好待我与姓杜的说话。他欠的钱究竟甚样? ”这一挤不打紧,恼了戟三、聘飞。两个暗想,此人有多大本领,敢在人前舞弄?戟三尚还性子耐些,聘飞怒从心起,要想当场发作。只因第一楼来得人多,租界上的章程,相打相骂是犯禁的,故此没奈何让他挤了进来,也不开言,且看他与少牧怎样。梦潘进得人丛,见戟三等一个个不敢作声,认做多是些无用之辈,大着胆儿高声嚷道:“姓杜的,天不早了,欠债还钱,你待装傻甚的! ”
此时聘飞再耐不住,抢前一步说道:“姓刘的,你且慢说。这姓杜的是我的朋友,他既然真欠你钱,自然应该还你,待我与你去讲,终须有个下落。 ”说着举步要走,回头忽又立住,向他手中一望,笑微微的说道:“我因走得匆忙,没有带得香烟,你这烟管很好,想是在天津买的,可肯借给我吸筒烟儿? ”梦潘尚未回言,聘飞已伸手过来,起三个指头,向这小小的象牙烟管用力一捏。说也奇怪,但听得“刮”的一声,这烟管比毛竹的好像还脆,顿时起了三五条碎路,眼见得是无用的了。原来聘飞的拳脚功夫甚好,不但深得内堂宗派,戟三及不得他;并且还有一样绝技:他能把五十文铜钱叠将起来,用两指捏紧,只要略使一使劲儿,两头的两个钱可以碎做齑粉,中间的却分毫不动。同年中那一个不佩服着他!此时既把烟管捏损,轻轻的向地下一摔,道:“怎么说?很好的一支烟管,这样没用!姓刘的,你不要生气,多是我这三个指头不好,捏得太重了些,我赔你罢。不知你是几多钱买的? ”刘梦潘初时见聘飞是个书生模样的人,不提防他有甚本领,忽见他把烟管捏碎,心上吃了一惊,暗想此人好大手劲。可惜这支烟管,用了十三、四年,吃得这象牙红红儿的,不料送在他的手中,心上如何不恼?却怕自己敌不过他。北边人最是傲气,不肯当场出丑,倒了威风;梦潘虽然是个流氓,那羞恶之心,究竟北人不比南人,动不动向人丢脸,因此不敢十分发作;鼻管中只哼了一声,那两只老虫眼睛把聘飞子细瞧了一瞧,开口说道:“好么,好么,你把我这烟管碎掉,说甚赔钱,分明是在我面上卖弄你的工夫。我且问你,究竟你有多大的本领,敢来与姓杜的出头?我刘梦潘也不是服输的人,难道就怕你不成? ”聘飞闻言,依旧含笑答道:“有甚本领?姓杜的欠了你钱,自应还你,我怎好与他出头硬赖?这烟管是我失手碎的,终是我的不是。罢了,好在不过是象牙的,并不是翡翠、汉玉,价值连城,我姓熊的便赔你不起。 ”
梦潘见他语言和蔼,挑他不动火儿,心上更是没有法想,无奈,把嘴眼向计万全与刁深渊一斜,叫他二人来劝。二人会意,走将过来,多向聘飞招呼说:“碎了姓刘的一支烟管,值得甚事?姓刘的也不是计较的人,你要赔几个钱也罢,就是不赔,他也决不勉强着你。 ”聘飞道:“你们说什么话!姓杜的欠了他钱,他一定要讨;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怎的不赔?何况姓杜的那一笔钱,他虽说得有中有据,究竟借与不借,没人瞧见;我姓熊的碎了他的烟管,那是大众见的,你们说不要我赔,只怕没有这种好人!若然他真可不赔,那姓杜的钱自然也可不讨的了。不知他心里头到底怎样? ”万全听聘飞舌锋犀利,弄得没了话儿。刁深渊涎脸答道:“那是你太多事了。你碎了姓刘的烟管,不要你赔,你的面子已有了十二分光彩。他向姓杜的讨钱,与你什么相干,何必牵他在内? ”聘飞冷笑道:“姓刘的与姓杜讨钱,与我姓熊的何干;这话果然不错。但那姓杜的真欠姓刘的钱,却干你们甚事? ”深渊道:“那也本来不干我们的事,无非大家为好,故而在此相劝。 ”聘飞道:“正要你说你们相劝因是为好,我的意思也是为好,终想要叫姓杜的拿出几个钱来,与你们用,你们可要? ”深渊见他开口你们,闭口你们,这话一句紧似一句,明明道着他三个人乃是一党,也觉得无言可答,与万全打个暗号,同说:“既然你这样说,大家不劝也罢,莫要疑我们帮着姓刘的人、难为着姓杜的。 ”聘飞道:“你们不帮着姓刘的,怎的有人替他把姓杜的在西荟芳邀到这里头来?敢是骗着三岁孩儿? ”万全听了此话,更觉十分没趣,一溜烟跑了出去。深渊看万全去了,单丝不能成线,也就走了开来。
梦潘见手下的两个人多被聘飞把话说退,自己没了下场,右手拿着两个铁弹,盘得格格的响,也一句话多讲不出来。聘飞看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算定他决不防备,夹手把他铁弹取来。道:“姓刘的,怎的你不开口,弄着这小孩子顽耍的话儿?
我替你埋在地下,缓几天来拿罢,省得你手指很酸的。 ”说毕,把弹向后楼外天井中间一掷,梦潘要想伸手抢时,奈已不及,只听得“拍”的一声,一个弹已飞下地去。尚有一个未曾掷下,见他举起手,像要劈面飞来。梦潘此刻真着了急,大嚷:“姓熊的,你莫这样,我晓得你了! ”鸣岐等见聘飞也像举弹要打,深怕闹出事来反而不好,多来劝他。聘飞因乘机向梦潘发话道:“姓刘的,今夜我看众人分上,暂且饶你,不然,这一弹子管教尽你受用! ”梦潘羞得无地可容,空着一双手儿,垂头丧气的站在一旁。这时候不但不想同少牧诈钱,只想寻个脱身之策,且待日后再作计较,因此也乘着众人相劝,说声:“列位明见,我姓刘的并不与姓熊的为难,姓熊的何苦与我这般作对? ”又说:“我这烟管碎了也罢,这铁弹却是自幼儿盘起的,我须拾他上来。 ”说毕,趁势要行。少牧喝住他道:“你要到那里去?你方才不是说我来得去不得么?你问我讨的钱,我还没有还你,怎的你要想走?这钱难道不要讨了? ”聘飞道:“是吓,这钱就算你不要了,你这脸子是不能不要的。年纪轻轻的人,那件事儿不好混些饭吃?却偏要干这没本钱拆梢生意,真是令人羞死笑死! ”几句话只说得刘梦潘面赤耳红,皆因怕着聘飞,不敢发出火来。
鸣岐见此光景,晓得梦潘已是无极奈何。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古话,正好就此收场。多事不如省事,莫使他老羞变怒,翻了脸儿,当场虽然不怕,日后却要防他报复。这种“朝吃露水夜吃月亮”的人,那一件做不出来!倘然受甚暗亏,这却是说不定的。因与戟三使个眼色,把聘飞用话兜搭住了,始向梦潘问道:“你到底是桩甚样的事?说与我听,我好与你解围。 ”梦潘只不做声。鸣岐又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事,有什么说不出的?何况我看这一件事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主意,何苦做好汉替人受过?究竟你与姓杜的甚样认识,甚样咬定他在苏州青阳地妓院里借你的钱,向他硬要讨还,其中必定有个主使的人。只要你说明白了,姓熊的我保得他决不难为,自然放你过去;若是吞吞吐吐,那可不要吃了现亏!莫说姓熊的不甚好惹,就是那姓杜的也是苏州有名的乡宦,总不然受你欺骗,不敢告到当官。倘然案发起来,虽不至于杀头落腿,那递解却是稳的。这时候,几百竹片、一角公文,把你递回天津原籍,教你没脸见人!你想还是说明的好,还是不说明硬着的好? ”梦潘听到此处,把头点了一点,回说:“你这人说话很是。但我姓刘的向来不肯落脸与人,受人笑话,这却怎好? ”鸣岐道:“谁要你落什么脸?你只把主使的人说了,静悄悄(俏俏),你走你的路儿就是,说甚‘落脸’两字! ”
梦潘踌躇半晌,对万全与深渊开灯的两张铺儿一望,见二人多已不在,始附着鸣岐的耳朵告诉他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姓杜的是向来没有见过面的。此事多由计万全在升平楼茶馆而起。那日姓杜的在楼上吃茶,不知为了何事与一个野鸡妓女争闹起来,多亏万全劝开,姓杜的理也没有理他。万全说他眼底无人,着了恼儿,暗暗打听的是何等样人。后来遇见一个姓刁的朋友,说起此事,姓刁的是二年前曾在苏州教过书的,晓得姓杜的家计行为,说他为人柔懦无用,上海也不听见有甚至亲好友,才敢定下这条计策,叫我一口认定债主,向他讨钱,多少弄他几个受用受用,包管不至落空。我不合听了二人的话,就闹出这话柄来。那是句句实言,你去对姓杜、姓熊的说罢。 ”鸣岐听毕,果把始末根由告诉少牧等众人。少牧方才晓得这计万全就是升平楼劝解野鸡妓女相骂之人,怪不道很是面善,只因当初没有理他,以致平白地兴出事来,可见这种烂小人面上一些儿也大意不得,真是处世的难处。
聘飞听罢鸣岐的话,向他附耳问道:“北边人爽直的多。既然他说是计万全起意,有根有蒂,谅来并非撒谎。若据鸣哥意思,那姓刘的当得甚样发付于他? ”鸣岐也附耳答道:“我们做好做歹,放他逃走是了,与他纠缠甚的! ”聘飞又道:“那计万全呢? ”鸣岐道:“计万全且看杜少翁意下如何。如果定要办他,明日好告到当官,请官惩治。姓刘的只要保他无事,就叫他上堂做个见证,岂不甚好? ”聘飞点头称是。暗地通知少牧,问他心上甚样,便好发放他们。少牧沉吟了好一回儿,说出几句话来。有分教:
眼前已见风波息,日后还防陷阱多。
欲知少牧说出甚样话来,如何放走刘梦潘,且看下回分解。
吟碧庐端阳开夜宴醉红楼消夏订香盟
话说杜少牧与经营之商量定妥,同至长发栈,用花言巧语要骗幼安回苏,并要他寄信带银。幼安因少牧一夜不归,心中十分焦急,船家又一早来催,说是潮水已来,赶将行李衣箱挑下船去。少牧的铺陈也由茶房打好,只要等他一到,就好下船,岂知从潮来起等到潮平,双眼望穿,杳无踪影。正要差茶房到各处堂子里去寻他,见他同了一个四十来岁年纪、趾高气扬的人走进房来。幼安不认得他,不知到此何事,勉强起身招呼,并问少牧:“怎的此刻才来? ”少牧怀着鬼胎,不敢多讲,只指着经营之道:“这位是经营翁,昨夜遇见了他,商议一件合股买卖的事,故而没有回来。并且今日我又不能动身的了,特地同来与你商量。 ”幼安心上一怔,接口问道:“合股做甚生意? ”经营之道:“不瞒谢幼翁说,少翁一个月前曾与做兄弟的说起,要〔合〕股开一所书局。这项生意本来利息尚好,兄弟也曾久有此意,自从少翁说及,无一日不放在心上。后来有个朋友到伦敦去,托他打听机器价目共要若干,预备下本。前日这人寄了一封信来,谁知他格外要好,说目下机器价甚便宜,以后必定要涨,已经代定了大小两部,不日要到上海。兄弟接了这信,虽然感他盛情,却弄了个骑虎之势。机器到了,倘然不做书局,要他则甚?因在抛球场找了一处房屋,共是五上五下,足够用了。连日寻少翁商议开办,因他着了赌棍的圈套,每天在迷龙阵中,寻不到他。直至昨日,方才在四马路上遇见。兄弟想创业的难处,不比守成容易,那一件事不要亲自费点儿心?我自己又有票号,又有钱庄,又有绸缎洋货等铺,真是没有工夫,若然少翁又回去了,这书局里的事情,却教那个照管?因此特来与幼翁商议,我想留他再待几时,且把这书局开了,招一个诚实可靠的伙友,托他料理诸事,那时方可来去自如。或是一年到上海一次,看看帐目,或是长来住住,多可随便。幼翁你道是也不是。 ”
幼安一面听他说话,一面肚里盘算念头。他想经营之真是一个生意场中的人,虽然没有见过面儿,少牧先时也曾说起。不过合股做事,当时何以并未透些口风?况且伦敦买机器的那一番话,即是托他打听价目,那有贸贸然便替人家买下的道理?莫非少牧昨夜遇见了花柳场中的那一班人,忽又心热起来,不想回去,故与这姓经的把说话来唐突于我?这却叫我怎样回他?心下好不懊恼。营之见幼安半晌没话,深怕他识破机关,急与少牧递个眼色。少牧会意,对幼安道:“安哥不必踌躇。我不回去,与你一同住在上海最好;若然你一定不能再耽搁了,我立刻写封家信,托你带与少甫大哥。不但做生意是件正经事情,并且我带出来的资斧尚还不够下股,须要他再寄三四千银子到来。我料大哥晓得是个正用,必定不为难的。 ”幼安听罢,仍未回言。只见船家又匆匆的上岸来道:“潮已退了,客人们快请下船。再迟恐洋泾浜里落枯了水,开不出去。 ”营之乘机说道:“既然如此,少翁决定缓日回去,快快写封家信,好托幼翁带与令兄;或者连幼翁已经下去的行李一齐搬了起来,大家再住数天,这信交信局寄去。休得迟疑不决! ”
幼安摇了摇头,子细一想,此事多因少牧迷恋烟花而起,今日若要逼着回去,一定不肯动身。若要说破他们的来意,又是一个正经题目,不便发话。若说自己再在上海陪他几天,却也无益。何不假装朦懂,回到苏州,且与少甫说知,再到上海劝他。倘然今日做书局的那一席话多是虚的,硬拉也拉了他回去;倘是当真做甚生意,这种花花世界断不是少年人住的地方,也要劝他收拾回家。好得来去尚便,不过多费些些川资,只要劝得朋友回心,有何不可? ”主意一定,始开口道:“既是你们为了正事,我也不便强着动身。不过我因离乡已久,家内乏人,今日只好先自回去,不能奉陪的了。牧弟有甚家信,快些写来给我,好待我赶紧下船。 ”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好如半天里得了恩诏一般,急唤茶房把收拾起的纸墨笔砚取了出来,写了一封切实家书,封好了交与幼安。又叫茶房把已经下船的东西检点检点,凡箱笼上帖着“小东山主”字样的,多是幼安的行李,一概放在船上;“浣花旧主”的,多重新起了起来。部署已定,幼安下船,少牧、营之送至船上。幼安附着少牧耳朵,叮嘱了好多的话;无非是叫他步步留心,不可恍惚。少牧口里头连连答应,其实心里头那有一句记他?船家进舱,禀称就要开船,幼安转送二人上岸。
二人站在岸旁,看船过了洋泾桥,少牧方始放心,向营之说声:“好险!幸亏没有露出破绽。看来不到四五天必有银子寄来,我的大事可望成功。 ”营之道:“但愿如此,也不枉我替你谋干一番。但我看那姓谢的人很是精细,起初好半天没有说话,不知他心上边转甚念头。必须等银子寄到,方可放心得下。 ”少牧道:“幼安这人虽然精细,怎禁得你所说的话有根有蒂,我看他不见得有甚疑心。只等我家中回信来时,自有分晓。我们此刻到那里去? ”营之道:“且回栈去锁了房门,再到楚云那边,给他一个回信,须知他眼巴巴地望着。 ”少牧道:“言之有理。 ”当下回至长发栈内,叫茶房把搬上来的行李依旧放在一处,又把铺陈拆开,重新摊在床上,说明这一间房从今天起无论住与不住,包定下了,每天作两客算,不必再借别人,免得多所不便。茶房唯唯,自向帐房关照。
少牧见诸事收拾已妥,与营之移步出房,将门锁上,把钥匙交与帐房,仍旧营之坐了包车,自己叫了部东洋车,飞也似的回到楚云院中,把上项事一一说知。楚云听了,眉花眼笑的说:“你看这一条计使得可好?却也亏了经大少爷能说能行,才把那姓谢的哄他走了。 ”回头问少牧道:“你该怎样的谢他才是? ”少牧道:“今天晚上请他吃个双台可好? ”楚云道:“有甚不好?但不晓得经大少爷今儿晚上可闲?他每天的应酬比你多呢。 ”营之笑道:“果然今夜有个姓潘的请我吃酒,一个姓邓的请我碰和,这里来不及了,明天也好。 ”楚云道:“如何?我说你没有空闲。这么样罢,你二人此刻还没有吃饭,不如请几个朋友来吃台早酒,岂不很好? ”少牧道:“此刻吃酒,好是好的,却叫我到那里去请甚客人? ”营之道:“少翁当真要请我么?我替你请几个客叙叙何如? ”楚云道:“经大少爷有客,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叫少牧快些点几样菜,交代下去。又叫阿娥姐快拿请客票来,等营之写好了,分付相帮去请。营之写了一张到久安里颜如玉房请潘少安,又是一张到新清和坊金粟香房请邓子通与温生甫,又是一张到百花里花小红房请康伯度与他的洋东大拉斯。少牧道:“康伯翁白天里恐没有工夫来么? ”营之道:“今天乃是礼拜,说不定竟是来的。 ”楚云数一数,一共请了五个客人,双台酒尚嫌太少,又叫少牧写条去请了游冶之、郑志和两人。不多时,请客的回来说,请客一概多来,少牧很觉有兴。
等了一刻多钟,众人陆续到了,摆好台面入席,少牧与潘少安、邓子通、温生甫、大拉斯多是初见,一个个动问姓名、籍贯。潘少安是常州人,面如冠玉,年纪只有二十岁左右。邓子通是厦门人,四十多岁年纪,看他举止,很是阔绰。温生甫是常熟人,与子通最是要好,年约三十多岁。子通与他是顽惯的,不叫他生甫,叫他温生。故此堂子里人也多随口叫他温生,他笑笑嘻嘻的满口答应。大拉斯〔年〕纪约三十左右,虽是个外国人,讲得好一口中国话,一样叫局搳拳。少牧得了这一班新结交的朋友,这兴致比前自然又豪了许多,并且幼安又动了身,更觉毫无避忌。这席酒直吃至上灯方散。到了晚上,潘少安在久安里请营之吃酒,转请少牧。后来邓子通的碰和,也被营之拉着同去,碰至二点多钟方完。并不回栈,仍在楚云房中住宿。
从此一连数日,今天你请,明天我请。流光如驶,看看端节将临,苏州的银子没有寄来,只接了幼安的一封空信。那信上写着,少甫已于日前因杭州要开租界,彼处有所地基划在界内马路之中,故到杭州料理去了,急切不能回来,家下乏人,劝少牧不必与人合股贸易,赶紧回苏。少牧看了,大失所望,好不没趣。歇了两日,少甫从杭州也有信来。开头说,动身赴杭的时候,先有一封家信寄到栈中,何以并无回信?曾否收到? ”后面写的是“刻接苏州幼安来信,所谈我弟与经营之合开书局一节,目下生意艰难,我弟素不精于会计之术,加之兄在杭州,家中无人管理各事,不如作为罢论,赶速回乡,免致合家盼望”等语(论)。少牧想,第一封信怎的没有见过?早知道他已到杭州,也不叫幼安动身去了。后来想着幼安动身的明日,长发栈里茶房曾送一封家信到荟芳里来,那时我正在碰和,因想幼安昨日才得动身,这信必是家里头又要催我回去的那些厌话,决无别事,所以藏在身边忘记下了,至今没有看过,真是糊涂得很,急忙伸手向衣袋内一摸,挖出一封信来,这信封已袋烂的了。拆开一看,才知道幼安在上海动身之时,少甫正在苏州动身。此时少牧气得呆了,急忙拿了这信去找营之商议。营之看了道:“令兄既赴杭州,急切也无法可想,须得回苏之后,方可再作计较。 ”少牧闷闷不乐,与营之带着这几封信去见楚云,给与他看。楚云望了个空,起初甚是不快,后想杭州回到苏州不甚很远,只要少甫早日回去,好恳营之再替少牧设法,尚有后望可图,故而尚不十分着紧,只说:“既然事已如此,且俟缓几天再行计较。 ”少牧看他不很发恼,略略安心。
这日已是五月初三,后天就是端午节了。少牧叫把局帐抄来,略略一瞧,共是连双台十一台酒,十二场和,连台面局足足七十个局,一大半是四月下半个月里头的。少牧在身旁摸出一把钞票来,照数付讫。另外给了十六块手巾洋钱,那是楚云先关照的。阿娥姐交代出去,带房间的相帮进来谢了一声,照例绞上一道手巾。阿娥姐又问:“二少爷的节盘可要明天送到栈里头来? ”少牧道:“我每天不在栈里,可以不必来了。 ”说罢,又拿出了四块洋钱盘洋赏给他们,阿娥姐带笑接了,叫相帮拿上四色礼物,乃是枇杷、粽子、咸蛋、火腿,要少牧略受些些,说是先生的敬意。少牧望着楚云,只是含笑,那里肯收?楚云伸手取了三四只枇杷,道:“二少爷的家眷不在上海,就算了罢,你们拿去。 ”口讲着话,把枇杷剥好一只,送至少牧口中,说是领些儿情,营之在旁喝一声采。少牧吃下肚去,觉得异样鲜甜,满心欢喜。
阿娥姐道:“二少爷今天不回栈去,可与经大少爷吃司菜罢,省得我们再去寻别的客人。 ”少牧不明白甚样叫做司菜,动问营之,才知是厨房送与妓女讨赏钱的,共是四大碗菜,三节多有,妓女必定找个体己客人代吃,破费六块洋钱赏钱。少牧想六块钱算得什么,向阿娥姐满口答应说:“既然如此,我们肚中饥了,何不此时就吃? ”阿娥姐果然关照出去。不多时,搬进四样菜来,乃一碗红烧鱼翅,一只全鸭,一碗火腿,一只白蹄,另外一壶京庄。阿娥姐筛好了酒,二人坐下同吃,楚云在旁侧相陪。
饮酒中间,阿娥姐说起,端阳日房中须得多几台酒,替先生争些场面。少牧允了一个双台,准定七点钟吃。阿娥姐送上菜单点菜,少牧随意点了几样,当面约着营之这日一定要到。营之道:“端午日的花酒真是应酬不及。我七点钟自己在久安里请客,正要请你作陪,怎能分身得来?我的台面散了,邓子通、潘少安、温生甫、大拉斯、康伯度那一个没一台酒?并且人人多要请你。我看你七点钟断来不及,不如改在十二点钟就罢。我们翻台过来,岂不甚好? ”少牧道:“不错,我昨日遇见志和、冶之,他们也说端阳日多要请我吃酒,因怕晚上边挤不开来,约定两点钟入席。照此说来,从白天两点起,接到晚间十二点钟,共有七八处台面,这里七点钟真是来不及了,一准改在十二点后也好。 ”楚云道:“能够早些最妙,当真应酬不转,莫说是十二点,一两点钟来吃,也一样的。 ”营之道:“各人的酒多是预定时刻,大约挨到这里,总须这个时候。 ”楚云点点头儿。二人又用了杯酒,叫拿饭来吃过,阿娥姐收拾残肴。营之有事先去。
楚云有人来叫堂唱,听说姓潘,少牧问他:“可是少安也做你了? ”楚云道:“并不是他,乃是个广东客人。 ”少牧不在心上,坐到楚云堂唱回来。这几天因是节边,院中没甚客人,不到一点钟时已打烊了,少牧与楚云双双安睡。楚云在枕上边再三把苏州银子不来,必须先替赎身的话说了又说,要他帮助几百块钱。少牧因苏州银信望了个空,自己又剩得不多,除去节下开消,只有七百两那张汇票,与百几十块钞票,四五十块现洋,不便多应承他,只允了二百块钱。怎奈楚云撒娇撒痴,缠个不了,因又加了二百,共是四百洋钱,约定初五晚上吃酒时带来。楚云始暗暗欢喜,并不再言。一宵易过,明日少牧仍没回栈。
到得端午日,吃中饭时起身,楚云催他回去取洋,始勉强跑到栈中,开箱拿了汇票,到后马路票号里尽数换了钞票,带在身边。看看已是二点多了,因冶之、志和约着先到花小兰家吃酒,防他们等着不便,急忙唤了部东洋车,一直到小兰院中。果然二人先已来了,等到客齐入席,差不多有三点半钟。
就从这时候起,第一台是冶之的主人,第二台五点钟是志和的,在花媚香房。第三台又是冶之,翻到隔房艳香那边,天已黑了。第四台是荣锦衣的,在花影娇家。第五台是经营之,在久安里杜素娟房。第六台是潘少安,请在同弄颜如玉那边。第七台是邓子通的双台,在新清和坊金粟香院中。第八台是温生甫,在金粟香楼下一个小清倌人叫花小桃房中的酒。这席台面上来了一个生甫新认识的朋友,姓夏,单名一个兴字,别号时行,做百花里花莲香的,第九台就翻到花莲香房间里去,又是一个双台。第十台是大拉斯请的倌人,叫杨小蛮,又叫小田,住在西合兴弄内。直到第十一台,方才轮到少牧,已是三点多钟。少牧心中暗暗焦燥,却又当着众人,不便说“我的地方先去。 ”这十个台面上叫来的局,旁人多掉换几个,少牧因只做楚云一人,始终是他。叫到第八、九个台面,看楚云脸上已不甚高兴。第十个台面上,楚云咬着少牧的的耳朵说:“天要亮了,你的酒明日吃罢。 ”少牧呆了一呆,回覆他道:“朋友多已约定下了,怎能够改在明日?我们马上就翻过来,可好? ”楚云不答,坐了一坐,起身就去。
少牧等散了台面,邀着众人翻台过去。只见房中对床的正面壁上,新挂了“吟碧庐”三字一块横匾,乃是银杏板的,黑边绿字,写得好八分书,下款落的“河阳小主”。少牧一看,暗疑道:“河阳小主”,此人一定潘姓,莫非这匾是潘少安替他上的?那两个字真是他的笔迹。为甚前天晚上有个姓潘的叫局,也曾问过楚云,他偏推说是广东客人?看来内中有意瞒我,倒要留神瞧他一瞧。口内不言,暗中就留下心儿。果然席面上见二人眉来眼去,甚是亲热,不由不发起酸来。无奈这姓潘的是经营之的好友,营之也在席间,未便发作。遂草草的吃些酒菜,推说醉了,不耐久坐,就要回栈安睡,催着散席。众人本也吃不下了,又见楚云不甚苦劝,分付快端干稀饭来,略略用过,一因主人自己急思回去,二因再无别的翻台,道谢过了,大家各散。
少牧也要穿衣往外,楚云问他:“到那里去? ”少牧说是回栈。楚云道:“天快明了,回去做甚? ”少牧道:“回去自然睡觉。 ”说过了这一句,也不再言,向外就走。楚云一把拉住问道:“你换的汇票换了没有? ”少牧假意失惊道:“汇票今天没有换得,且等明日说罢。 ”楚云不依道:“怎么你答应了我的事,这样有口无心? ”少牧道:“我倒不是有口无心,只怕你心不应口。 ”楚云听语出有因,愈加不放他走,道:“怎的我心不应口?你须说与我听。 ”少牧道:“你的心果然应口,前天晚上姓潘的来叫局,他究竟是那一个? ”楚云道:“姓潘的,不曾与你说过,是个广东人么? ”少牧冷笑道:“只怕他是常州人罢!你来瞒我做甚? ”楚云发急道:“你疑心潘少安做我么?我可发个誓与你听:若果是潘少安,叫我往后没有好日子过!你莫冤枉人家! ”少牧听他发誓,心上软了些儿,回转身在交椅上坐了下来,道:“潘少安既然没有做你,为怎这一块匾明明是他写的? ”楚云“扑嗤”一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他写了一块匾就算做了我么?那是我一个姓何的客人央少安写的,姓何的与少安是个要好朋友,往后你可自己去问。譬如你也是个会写字的,有人托你替他的相好写一块匾,我问你写是不写?难道写了他相好房里的匾,这相好就算你的?世上那有这样执一之见的人! ”少牧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没有口开。房中阿娥姐等也一个个多说“二少爷莫要疑心,我们先生真是没有这事”。
少牧顿时这口酸气不知不觉平了许多。不过方才说过了回栈睡觉,并且终疑今夜这两台酒,前天点菜时候楚云就催着要早,后来在台面上更有明日再吃的话,莫是散了席,还有酒在后头?故此决定要去去转来,试试他有酒无酒,有客无客,所说的话是假是真,好决计替他赎身办事。主意已定,对楚云道:“既然你不做少安,那是我错疑你了。换的汇票实在不在身旁,且待我回栈取来。 ”楚云道:“当真回栈去取,还是去去就来,还是要明日再来? ”少牧道:“就来怎讲?明日来怎说? ”楚云道:“就来我不睡了,在此等你。若要明日才来,我今天出了一夜的局,人也乏了,要睡觉了。 ”少牧想了一想,道:“不见得马上就来,你睡觉罢。 ”楚云尚要与他说话,少牧已出了房门。因天尚未明,外边伸手不见五指,喊阿娥姐拿盏洋灯照着出去。
跑到弄口,本来觉得天气甚热,一阵晓风却吹得满身发起冷来,心中好不懊恼,一步懒一步的从三马路往东而行。走到第一楼后面那条横街,转了个弯,抄至四马路口,那风却愈觉大了。身上穿着一件湖色春纱夹衫,二蓝实地纱夹马褂,薄的竟有些受耐不住,就想缩回转去。又想楚云面上这几天花的钱也不少了,况且还托着我帮他赎身,将来嫁我,那有变心的事?此刻若马上回去,显见得我疑心着他,有意抄他过失,何不先到久安里颜如玉那一边去,只说寻潘少安,又有朋友请他吃酒。他如住在那里已经睡了,楚云处不必再去,竟然回栈去罢;若是不在,何妨问问如玉,再去未迟,不强如在街上边拚着身子受这些苦?想罢,因又转身往东,信步向久安里而行。
到得弄中,正在记不起是第几家门口,恰好有个相帮,手中拿着正堂公务灯笼,在各家门口照看妓女的牌子叫局。少牧借这个便,跟了他一路照去。到第四家墙上,看见醉红楼颜寓的朱笺贴条,暗喜:“这里是了! ”敲门进去。回看那叫局的人,乃是往隔壁杜素娟家去的,少停,听得院里头高喊:“素娟先生堂唱!姓经的叫到西荟芳。 ”这时候,因万籁无声,故此甚是明白。少牧心上一怔,暗思姓经的不知可是营之?西荟芳可是楚云?且待上楼见了如玉再说。 ”
谁知上得楼去,如玉房门紧闭,已是睡了。少牧轻轻敲了两下,跟如玉的大姐阿宝从梦中惊醒,趿了一双拖鞋,七跌八铳的出来开门。如玉也已醒了,在床上动问是谁。少牧看床面前只有一双女舄,明明没有客人,回说:“是我,替一个朋友来请少安吃酒,怎的他不在这里? ”如玉闻言,坐起身来,叫阿宝挂起一边的帐门,请少牧在床门前一张籐椅上坐下,向他脸上一瞧,似笑不笑的道:“二少爷,你怎么此刻到这里来?少安方才与你一同吃了楚云那边的酒,没有回来,谅是俗语说的 ‘连底冻’了,你却怎的出来? ”少牧听罢,脸上一红,道:“怎么少安‘连底冻’在楚云那边,你不恼么? ”如玉微笑道:“我还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少爷晓得了不恼。 ”少牧听了,更是火往上冲,忙问如玉:“难道少安当真做了楚云不成?乃是几时起的?快与我说! ”如玉叹口气道:“我告诉你罢,少安本来做我,很要好的。自从你请他吃酒,在台面上见了楚云,两个人就勾搭上了。酒也没有吃过一台,和也没有碰过一场,容容易易的就下了水,说起来,楚云真是不该这么样贱。如今他们火一般热,今天白天里瞒着你碰了场和,听说晚上尚要补吃台酒。谅来你散了席,必定躲在左近什么地方,等你走了出来,他又进去。此刻只怕台面坐了,怎的还想到这里来? ”少牧听了这几句话,只气得口也开不出来,立起身来,恨不得一步赶到西荟芳去。
如玉一见,慌在床上伸手出来拉住他道:“我告诉了你,你慌什么!你若然去闹出事来,岂不怕我招怨?你们朋友是好朋友,我们姊妹也要好的。就是你要去发作,也不在这一刻儿。 ”少牧始又立住了脚,回转身来,恰与如玉打个照面,见他上身只穿一件淡粉红捷法布小衫,下身盖了一条湖色绉纱夹被,露出三寸不到的一双小脚,那一种娇媚之态,比着楚云,更令人情不自禁,遂顿时转了一个念头,想何不喊个双台下去,做了如玉,一来剪还少安的边,好报此仇;二来如玉的房间又大又多,正好做个消夏地方;三来看看如玉人品如何,倘比楚云更好,一样娶一个人,何妨就娶了他,好把楚云气他一气,岂不甚好?故此移步床前,与如玉说出一番话来。正是:
娇花已被他人采,嫩蕊何妨别处攀。
要知少牧在醉红楼自从这一夜起闹出许事来,且看下回分解。
攀相好弄假成真遇拆梢将无作有
话说贾逢辰在尚仁里花小兰家与冶之等吃酒,央冶之写请客票,到兆富里请经营之、百花里请康伯度。那经营之,就是冶之要想与他合股做卖买的。此人祖籍山西,为人不但生意一道精明干练,别的事也盘算极尖,凡人遇到他的手中,他总要占些便宜才了。生平以刻薄起家,开有一所汇划钱庄,一所小汇票号,其余洋货、绸缎等铺有股分的甚多。却平时不肯妄费分文。人要趱他的钱财,除是花柳场中,或肯略略破耗,其余休想。那康伯度乃宁波人,说得好一口“也斯渥来”的外国话,写得好一手“爱皮西提”的外国字,在西人大拉斯开的大商洋行做买办。青楼中花几个钱,外面看来极是撒漫,内里头却也有限。这日逢辰请他,刚巧在同芳里席散,同花笑红回至百花里内。见了这请客票,因十点钟以后尚有人约他到同庆里去碰和,故此立刻起身就行。上回书中结尾时,花小兰家相帮的喊声“阿素姐!客人进来”,正是此人。逢辰一见,忙与冶之等起身相迎。冶之、志和与他是在台面上认得过的,锦衣、少牧却是初会,彼此问过名字。少牧看伯度时,见他年约二十余岁,一张雪白的不笑似笑脸儿,一双桃花眼睛。身上穿一件枣红缎子琴襟洋灰鼠出风马褂,蜜色花缎灰鼠袍子,内衬淡雪妃绉纱小袖紧身,法兰绒小袖里衫,下身淡月白花缎套裤,白丝绒袜,元色缎子挖花京鞋,头上戴一顶漳绒方顶小帽,湖色帽结。口里头衔着一枝香烟,这烟咬嘴是真蜜蜡的,将右手三个指头承着。指上边带着两只金钢钻戒指,一只石榴红嵌宝戒指。打扮得异常华丽。坐尚未定,便催逢辰可要入席,逢辰说等经营之一到便坐。
只听相帮的回说,经大少爷不在兆富里内;因问冶之再到那里去请。冶之道:“这人除了此处,并无别的地方。既是不在那边,谅必没有出来也未可知。我们肚里头有些饿了,不如大家坐罢。 ”伯度道:“这便很好。 ”逢辰遂唤阿素,把台面摆好,起了六客手巾。锦衣年纪又长,人也最客气些,坐了首位,少牧居二,余人挨次坐下。逢辰央冶之写局票叫局,冶之自己叫了一个本堂,又写了一张东荟芳里花艳香,志和是东荟芳里花媚香,伯度是百花里花筱红,锦衣是冶之荐了一个西荟芳底花家妈家的小清倌人花影娇,少牧自然是心上人巫楚云了。冶之一一写好,交与阿素交代出去。小兰走至每人身边,满满的斟了杯酒,又敬了一遍瓜子,取琵琶过来,唱了一支《御果园》,一支《铡美案》京调。
移时,叫局相帮来说:叫局一概就来,惟西荟芳的巫楚云要转局过来。少牧听了暗想:偏要看他,偏是慢到!好生纳闷。酒过数巡,艳香等陆续到了。也有唱曲子的,也有讲说话的,也有替搳拳、代吃酒的,甚是有兴。只有楚云未来。逢辰唤阿素差相帮去催,一连两次,尚还没到。忽然外间送进一张请客票儿,逢辰接来一看,见上写着:
到尚仁里花小兰房飞请贾逢辰大少爷即速宠临久安里杜素娟房酒叙,客齐立候入席,勿延勿却为盼。此颂治安弟营之约
旁边又有一行小字道:
郑志翁、游冶翁遍请不见,如晤,祈与偕来。千乞千乞!
逢辰看毕,回声“席散便来”,将票递与冶之、志和看过。说:“原来营之又做了杜素娟,在那里吃酒,怪不得兆富里请不见他。我们散了席,一同前去可好? ”游、郑二人俱说使得。因又连唤阿素差人去再催楚云。
直到台面将散,楚云方到,笑迷迷向少牧说道:“今天因转局甚多,来得迟了,真对不住! ”便在身旁坐下。少牧低低的回声“好说”,只此一句之后,便不作声。反是楚云把些说话去钩搭他。那消片刻工夫,少牧被他引起谈风。两个人虽是新知,宛如旧识一般,咬着耳朵说了好些的话,旁人却多没有听见,不知讲些什么。
只因经营之在久安里等着翻台,不便十分耽搁,故而楚云坐不多时,冶之催着阿素快拿干稀饭吃。及至楚云一去,便即草草散席。逢辰、冶之、志和三个同到久安里去,伯度自往同庆里碰和,锦衣、少牧谢过逢辰,一同回栈。一台花酒,曾几何时;菜钱、局钱,却须多少!旁观有些可惜,当局却那里计他!少牧更是第一回儿,非常得意。回到栈内,问过幼安病体,喜洋洋闭门睡觉。却一心想着楚云,竟有些心猿意马,拴缚不住,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两点多钟,方才合眼。
到了明日,幼安虽然寒退热凉,身子却尚未复原,依旧不能起床。午后,子靖同着戟三到栈转了一张药方,谈了一点多钟的话,方才回去。时交五点,游冶之走过房来,约少牧到东荟芳里花艳香家吃酒,是他主人。少牧本甚记挂楚云,正想出外走走,满口应允。只是幼安面前不便明言,但说冶之在泰和馆请客,邀他同往。幼安仍嘱“早去早回”。少牧换过衣服,依旧与冶之、志和三个人一部马车同去。到三马路荟芳里口下车。冶之在前,志和、少牧手搀手儿,一同进院。相帮喊声“客人! ”大姐阿小妹迎出房来,三人进得房中,阿小妹绞过手巾,泡上三盏香茶。艳香敬过瓜子,动问少牧姓氏,少牧回称姓杜,艳香道:“我怎忘了!不是昨夜在尚仁里台面上叫楚云妹妹的二少爷么? ”冶之道:“一些不错。 ”艳香道:“楚云那边可曾去过? ”少牧尚未回言,但见门帘一揭,又走进了个花枝般的人来。子细一看,乃是媚香。后面跟着一个娘姨,手中拿了一杯便茶,递与志和,说声“郑大少爷用茶。 ”志和接来,放在桌上。媚香也敬了一通瓜子,坐在志和身旁。少牧细看姊妹二人,媚香年纪略略大些,生得比艳香更是娇媚,不过与楚云比较起来,两个人尚多比他不上。
坐了片时,冶之分付取请客票来,写了三张票儿,交与娘姨转给相帮,去请康伯度、经营之、贾逢辰三人。不移时,伯度、营之已到;只有逢辰,相帮的回说不在花小兰家。冶之问志和道:“逢辰不在那边,却在何处? ”志和道:“逢辰不听见有别的相好,小兰处找他不到,再向那里去找? ”冶之沉吟半晌,道:“既然请他不着,且自由他。不过这个人很是有趣,今夜不到,台面上要冷静许多。但那荣锦翁是当面约的,如何还不见来? ”少牧道:“锦翁早上说过,今夜七点钟有人在一家春番菜馆请他,此时或在那里也未可知。 ”志和道:“他在一家春么?可晓得在第几号内,待我写请客票去请他。 ”冶之道:“只要在彼未散,不写号数也可去请。 ”说着,提起笔来,写了“电请一家春”五个字,听得相帮高喊一声:“阿小妹!客人进来! ”恰好锦衣到了。冶之大喜,说:“正要相请,来得甚巧! ”锦衣道:“只因一家春有个应酬,来得迟了,有劳久候。 ”冶之道声“好说, ”随手将请客票团去。问明众人,替写局票,多是昨夜叫过的人。经营之是久安里隔夜吃酒的杜素娟,郑志和又添了一个公阳里金翠香。
冶之分付阿小妹叫相帮进房摆好台面,起过手巾,各人入席。依旧锦衣首坐。席间,荣、杜二人与经营之多是初会,彼此动问姓名。锦衣看营之一张大圆脸儿,身躯肥胖,出言吐语,甚是粗俗;身穿一件银灰色杭宁绸洋灰鼠,红字襟枣红花缎洋灰鼠坎肩,出风,毛有半寸多长;头上戴一顶元缎困秋帽儿,帽上边钉着一块豆瓣大的玭霞,足穿蓝宁绸挖花棉鞋,竹根青花缎棉裤;手上边带着三只金钢钻戒指,右手臂弯上黄腾腾一只四五两重的金镯,左手大指上更带着一只汉玉班指,正是一面孔有钱的人,暗自好笑。艳香见众人入席,敬过了酒,唱了一只《卖花球》小曲。有人来叫堂唱,换过衣服,说声:“众位慢些用酒,我们去去就来。 ”叫小大姐取了银水烟袋,携着琵琶,交给相帮放入轿中,登舆而去。
这里叫来的局,一个个多已到了。昨夜是楚云最慢,今夜却是第一个先来。到得席间,众人说是少牧得了头标,齐齐的喝一声采。少牧此时心花怒开,再听得楚云用些言语打动,自然入了港儿。临去时,要少牧翻台。少牧因已夜深,尚未应允,冶之等大家帮着楚云多要少牧请客。志和更向阿小妹要纸笔过来,令他当场点菜。少牧却不过情,只得随意写了一张菜单,交与跟局娘姨,楚云始笑微微起身先去。临行时又说了一声:“各位大少爷,请早些过来! ”志和等点头答应。
冶之见局多去了,给过下脚,开过轿饭帐,干稀饭也不吃,各人就此散席。康伯度与经营之,本来少牧要邀他们一同去的,只因二人另有应酬,故而谢过冶之,先自别去。志和在炕榻上吃了两筒洋烟,起身催少牧等快去。共是少牧、锦衣、志和、冶之四人,出了花家,来到巫楚云院中。楚云迎接入房,亲与少牧宽去马褂,肩并肩、手牵手的坐在窗口一张红木交椅上边,咬着耳朵不知又在那里说些甚的。冶之一眼瞧见,掩着脚步走至楚云背后,举手轻轻的向他肩上一拍,道:“你二人这样要好! ”倒把楚云吓了一跳,急忙立起身来,少牧也站了起来。冶之含笑道:“莫慌,莫慌,看子细些。 ”楚云瞟了一眼,道:“闲话少说。可要端整台面?还是去请几位客来? ”志和道:“四个人冷清清的,请几个客也好。 ”冶之道:“想去请谁? ”少牧道:“此地到集贤里近么?我想去请两个人。 ”志和道:“很好,很好。 ”旁边娘姨听了,忙取笔砚过来。少牧写了一张请李子靖,一张请平戟三,交与娘姨。忽又想起,子靖在花柳场中虽有应酬,闻他不甚喜欢;况且请了他来,明日幼安得知,必定说是初到上海就在外面荒唐,甚不稳便。因又收了回来。冶之等莫明其故,因问请的是什么人,为何忽又不去。志和取请客票过来,一看这两个人多不认识,并不作声。楚云忽道:“杜二少爷要请那姓平的,不是湖南口音,听说是个武探花么? ”少牧道:“一些不错。 ” 楚云道:“既然是他,就在对面岫云房里碰和,一共四人,也有一个姓李的在内。 ”少牧闻言,踌躇半晌,欲待不请,同在一院,防他看见;欲去请他,又恐幼安责备。子细一想,逢场作戏,少年人本是有的;就是幼安,也不是足迹不到风月场中的人。偶然吃一台酒,即使他晓得了,有甚打紧?因又把请客票换过,分付房中娘姨拿到岫云那边去请。戟三与子靖看过,见是少牧请酒,回说尚有一圈麻雀,碰好就来。少牧大喜,分付先把台面摆好,等二人一到,就好入席。锦衣又说:“我们共只四人,平、李二人来了也只六个,何不请他们碰和的那两位一齐过来,八个人岂不热闹? ”少牧道:“好便甚好。不知这两位是谁,来与不来。 ”冶之道:“少翁既与姓李的、姓平的知己,何妨再写一张请客票去,说是此间客少,务乞同来。 ”少牧点头称是。因又写了一张客票,仍唤娘姨拿去。少顷回称:“立刻便来,只有两副牌了。 ”少牧好不兴头。
不多时,听外房的粗做娘姨喉声:“二少爷!朋友进来! ”第一个是戟三。第二个年约三十来岁,身穿泥金色缎子灰鼠,天青缎洋灰鼠马褂,相貌甚是魁梧。第三个年约二十余岁,身长玉立,气慨轩昂,穿的是二蓝宁绸小羔皮,酱色宁绸灰鼠缺襟马褂。多不认得。第四个乃是子靖。少牧让入房中,动问姓名,方知穿泥金色缎子衣服的姓凤,别号鸣岐,与子靖同乡,也是杭州人氏,一榜出身。穿二蓝宁绸衣服的姓熊,名聘飞,与戟三同乡同年,乃是做岫云的客人。少牧与二人叙过了话,锦衣、冶之、志和也来彼此通问,又与子靖、戟三见过。
少牧分付起手巾入席。冶之写票叫局,自己是艳香、小兰两个,志和仍是媚香,锦衣是美人里金寓,戟三是鼎丰里李飞云,子靖是公阳里梁小玉,鸣岐是百花里花小红,熊聘飞是本堂岫云。冶之写好了,检点一回,交与娘姨,付给相帮如飞去叫。楚云见众人入席,筛过了酒,敬过瓜子,即便坐在少牧身旁,唱了一只《劈破玉》小曲,又唱了一只《八月中秋丹桂开》的开篇。喉咙清脆,声韵悠扬,合座赞美。不多时,叫的局渐渐来了,席面上花团锦簇,唱曲的唱曲,讲话的讲话,喝酒的喝酒。
正在十分有兴,忽娘姨传进话来,说:“外房有一个人,带着几个不三不四的客人,说是要寻二少爷讲话。我们问他为甚事情,他说是要当面讲的。现在外房坐着。 ”
少牧心下大疑,暗想:上海亲友甚少,有什么人说话?并且怎晓得在这个地方?且待会他一会便知。遂起身向众人告一个便,步出房来,果见坐着四五个人,多不认得。为首一个身穿黑绉纱十行棉,白绉纱束腰带拖出有七八寸长,黑摹本缎羔皮先锋马褂,面貌似甚相熟,却一时想不出他是谁。他见少牧出来,略把身子一抬,说:“杜少翁,久违了!一向好么? ”少牧呆了一呆,含糊地答应道:“一向托福尚好。敢问老兄贵姓?不知曾在何处会过?有甚事儿见教? ”那人含笑道:“少翁,你忘了么?我就是计万全。去年还住在苏州太子码头,与少翁朝夕见面,年底方才搬到上海。如何不多几时却就认不得了? ”少牧闻言,把他子细一看,依旧认不得。他又想,苏州地面并没有这姓计的人,因回他道:“原来你是苏州来的。今天寻我甚事? ”万全道:“并无别事,只因有一个朋友在第一楼开灯,请少翁过去讲一句话。少翁散了台面,可请赶紧就去。 ”少牧沉吟道:“贵友是谁? ”万全道:“少顷会见,自然晓得。现在你席上有客,不便久谈,我先去了。 ”少牧尚要问他,万全已经立起身来,领着同来的人下楼而去。走到楼梯下面,尚说:“千万不可失约!我们在那里等你! ”少牧因不知就里,不敢答应。
看看万全去了,回至里房,把上项事说与子靖等,众人得知,连称这人来得蹊跷,不知第一楼更是个何等样人。平戟三道:“少翁与姓计的在外房说话,我在门帘里偶然一望,看见那姓计的面相很是不善,身上穿的衣服又甚流气,带来的这几个人更是不伦不类。少翁既然与他面不相识,停刻第一楼不去也罢。 ”子靖也道: “上海地方的人,诈变百出,防不胜防。这姓计的既说有人约着讲话,为甚不肯说出名字?其中必有缘故!竟是不去的妙。 ”少牧点了点头道:“平戟翁与李大哥所言不错。我们再喝酒罢,休去理他。 ”于是众人重又开怀畅饮。
楚云替少牧搳拳,打了一个通关。冶之吃得有些酒意,要志和叫第二排局。志和不甚高兴,分付值台面的娘姨取笔砚来,自己叫了一个百花里白素秋。冶之叫了一个东尚仁黄菊香,一个同安里孙锦云。又问平戟三等可肯助助兴儿,大家也再叫几个?戟三因又叫了个东公阳里的小清倌人花小宝宝。子靖见戟三叫了宝宝,他是做过小媛媛的,住在一个院子里头,就叫了花小媛媛。锦衣叫了一个久安里花素香。凤鸣岐不肯再叫。熊聘飞因被岫云阻住不许,又见鸣岐不叫,也就算了。冶之尚勉强要少牧也叫一个,怎禁得楚云不依,附着少牧耳朵说道:“你不要听他们的话再叫局了。今日是你自己的台面,我又没有堂唱出去,你搳拳倘然输了,我尽可代你喝酒,何苦再叫别人? ”少牧听他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有理,况且也没做过第二个人,自然不去叫了。
其时,冶之叫的艳香没有去,初因他看上阿素,做了小兰,已是十分不快,如今又叫二排,瞅着冶之一眼,分付大姐装过水烟,一句话也不发,起身要走。冶之知他动了醋心,甚是过意不去,再四央他坐下,陪了好些安慰的话。艳香只是不言。临行,问冶之: “几点钟了? ”冶之在身旁取出金表一看,刚正十点。艳香夹手将表抢过,说:“停一回你来拿罢! ”扶着小大姐的肩头佯笑而去。冶之不敢作声。合席的人齐齐喝一声采,多说艳香与冶之看来真是要好,才要这样吃醋。
稍停,二排局陆续到了。众人正在说情打趣、弄盏传杯,楼下边的相帮忽又传上话来,说:“方才来过这姓计的现在门外候着,说第一楼要打烊了,约着与二少爷讲话的人有句要紧话儿必须当面一讲,快请一同过去,讲过了再来用酒。 ”少牧听了,究竟不知是什么人,为了何事,摸不着他头路,好生不快。正是:
空中楼阁从何起,平地风波不易防。
毕竟不知这姓计的第二次来,少牧跟着去否,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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